别人300年,我们30年:探访全球最大情趣用品工厂,窥见中国人的性观念变幻

本文试图透过情趣玩具产业探讨中国人性观念变化。那在每个人身上是怎么发生的?留言说说你自己的性观念转变历程吧:有哪些重要节点,你觉得自己对性的认识跟之前不一样了?

作者:是李建刚哦

来源:偶尔治愈

中国生产了世界上超过80%的情趣用品。

如果你在纽约皇后区的某个转角大楼的二楼软床上,看见一个美国女性手里拿着一个金粉紫仿真阴茎,脸色红润,那一定不要忘记,在深圳,它可能出自一个40岁女工之手。

女工坐在工位上,穿着浅蓝色工作服,深圳的夏季暖风吹进厂房,绕过她的脖子,她左手紧紧握着一个塑胶阴茎感受质感,眼睛观察材料中是否混杂入污渍,右手拿着一个小马达稳稳地塞进阴茎。

这支假阴茎随后会从香港的某个港口入海,有时越过太平洋到达美国,有时穿过印度洋和大西洋给欧洲人带去快感。

搭乘全球化以及腾飞的制造业,每10个出现在世界各个角落的情趣用品,就有7个出自这里的中国工人之手。

李丽珠在这家全国最大的情趣用品代加工厂工作了18年,2001年,23岁的她在湖北老家刚生下自己的第一个女儿不久,来到深圳陪伴打工受伤的丈夫,成为那一年几十万涌进深圳的劳工之一。

假阴茎、按摩棒、充气娃娃,都是李丽珠人生中第一次看见。这是一家港资企业,名叫积美,福利好工资高,18年来从来没有晚发过一天工资。

1991年,香港人曾炯坚在深圳盐田的一片荒地中创办了这家工厂,那时候香港还没有回归,邓小平还没有南下画圈,中国的色情行业不合法,情色产业也像是禁区,情趣用品更是没什么人听说过,但是这都没有阻止中国慢慢成为世界的情趣用品工厂。

李丽珠经过了笔试、面试,考核过身高和学历,进入了积美。她运气不错,那一年,10个人中只有一个能进入积美。

李丽珠最初的工作就是坐在生产线上组装这些“玩具”,什么她都做过,一天工作12个小时,玩具尺寸从15到30厘米,颜色从肉色、紫色到黑色,平均每个小时她能完成10支玩具的组装。

工人通常不会用“阴 茎”“鸡 鸡”这样的词语,他们习惯说“把那个皮给我”,如果某个工人开玩笑说“这个好大”,其他工人会说“大就大嘛,你说出来干嘛”。

在这条生产线上,200个工人一天就能在厂房生产2万支假阴茎,堆成一座小山。18年后,李丽珠成为了这条生产线上的主管,带领手下100多个工人在车间里,为世界持续输出快感。

过去的30年,中国的性一直被盯着,甚至成为这个国家开放的风向标。

1993年,中国第一家性用品商店在北京开业,外国媒体蜂拥来报道,他们把这看成是中国改革开放的一个窗口。

2011年,苍井空登上了中国主流杂志封面,性学家成为年轻人中的意见领袖,一度火热的同志经济也试图描绘出未来的多元性别图景。

中国在性开放方面确实出乎意料的快。

根据《南都周刊》在2015年对性学家潘绥铭的采访,潘认为,中国用了不到30年时间,就已经完成了全面“性化”。

潘绥铭的性启蒙是在31岁,那时候他已经是一个父亲了,他偶然碰到了德国人弗林格尔写的《原始人的性》,“里面有些性奇观直到今天也无法理解:比如爪哇男子为什么要在自己阴茎上穿6个窟窿,再插上6根小木棍;而南美的母亲要在女儿的破身仪式上吃掉女儿的处女膜,又是怎样的情形。”

性启蒙不是来自性体验,而是一种精神上的突然开放,潘绥铭说,现在的年轻人难以想象当时的闭塞,“很多人结婚多少年也就知道一种体位。”

当时的氛围里,“性是隐秘的、沉默的,以繁殖(而非快乐)为目的,不可说的“。潘绥铭在1985年开设了中国内地第一堂性学公开课《外国性观念史》,开中国性学研究之先河。

从2000年起,潘绥铭做中国人的性生活调查,调查每隔5年一次。潘绥铭说,此类调查放在国外起码10年一次,但中国不行,中国太快了,“别人300年的时间,我们30年就彻底换了个脑子。”

中国人口众多,伴随看起来不可抵挡的性开放,商人们相信,情趣用品会有极大市场。

20世纪初在美国,按摩棒是继电茶壶、缝纫机、电风扇、烤面包机之后的第五个电气化的家用设备,比吸尘器和电熨斗还早20年,而且很快,美国家庭拥有按摩棒的数量就多过烤面包机了。

按摩棒的发明其实是莫名其妙的。

在保守的维多利亚时期,女性癔症(也被称为歇斯底里症)的诊断达到顶峰。当时有医生提出,生殖器按摩可以治病,但这种按摩手法很难学,也很花时间,“一次成功的按摩要花上大概1个小时,这让他们手腕酸痛”。

19世纪末,一位医生发明了振动器,那时它只是一种单纯的医疗器械,毫无情色意味。但随着医学的发展,女性癔症作为一种病症的概念退场,此后在色情电影的启发下,振动器转入性爱玩具的队列。

2009年的一个调查显示,18-60岁的美国女性中,有52.6%的女性用过按摩棒。

西方的性探索建立在一种经验式的逐步摸索中,而中国人更像是在等待一种先验结果的降临。

2010年,在潘绥铭的调查里,使用过情趣用品的男性只占调研总数的5.7%,而女性的比例只达到2.7%。

人群割裂依然随处可见,有的人已经与欧美同步,可以享受和不同性别不同人的自由性爱,有的人则仍停留在维多利亚时期,逃避直视欲望。

性生活仍然是一些中国人羞于启齿的事情,使用情趣用品仍会有复杂的解读。

在华中师范大学学者的调研里,男孩觉得,使用性玩具自慰会失去尊严,"如果别人知道我使用性玩具自慰,他们肯定会认为我是个找不到女朋友的男人”。

女孩觉得,性玩具可以解放自己,不用依赖任何人,但也有女孩还是觉得悲哀,缺失亲密感,“没有人疼,没有人爱”。

情趣用品测评师吴小飘说,中国人对性的认识很匮乏,才会有情趣用品抱有过激的偏见和过高的期望。

吴小飘从2007年开始教中国人怎么做爱,怎么自慰,怎么拥有更好的口活技巧。跑来报名上课的人,有知识上的小白,连自慰都没有试过,也有自我探索的老手,觉得好像遇到了瓶颈,来问怎么样能让自己更好。

性从来不是一件只和技术相关的事情,来上课的人的困惑不仅限于性知识和性技巧,更多时候是对亲密关系的困惑和对自我的迷惘。

吴小飘认为,没必要为情趣用品上升太大的意义,它只是一个尝试辅助人的工具,解决问题的关键还是人本身。

在积美工作了18年,每天早上,李丽珠起床吃完早饭之后,会在家先看半个小时的书,关于管理、教育和女性,最近她在读《发现未知的自己》,这本书鼓励女性去面对挑战。

在工厂的另一栋楼,外号“黑人”的积美供应链总监也告诉了我这个句子“发现未知的自己”,但他指的是情趣用品的意义,他认为,越有自主意识、越有探索自我欲望的女性可能会更倾向使用情趣用品来让自己感受愉悦。

李丽珠并不知道情趣用品的这方面意义。望着这满筐子的跳蛋、按摩棒、双头龙、延时环,18年来,她熟悉它们的材质、配件和原理,但是不知道地球那端的女人为什么要用这个东西。她觉得这些东西没什么用,也和同事聊过这个话题,大家达成了共识,“如果是单身,那这个东西会比去外面找更干净一些”。

同性恋、S M,虽然这类的情趣用品被工人的双手塑造,但他们只是听说过这些性行为。一个情趣用品工厂是不会对人各不相同的性行为进行道德评判的,这也是中国人在这一轮经济腾飞过程中坚守的一项规则,实用主义。

李丽珠听说,很早之前,厂里生产的产品会去请性工作者来做试用,看是否舒适安全。可能是出于保守,也可能是过于熟悉,李丽珠觉得自己永远不会想要去用这些产品。

在老家,有些老乡知道李丽珠工作的工厂生产什么,会怪笑着过来问,“你那个是什么厂”、“玩具厂”、“什么玩具啊?”、“玩具就玩具咯”。也有一些工人回到家,谈起自己的工作,说生产的是“丑东西”、“男的女的丑东西”。

有的年轻女生第一天来到工厂上班,看到自己要生产的产品之后当天就离开了,也有年轻女孩就固守在马达组装的岗位上,不会想要越界去别的岗位,“能不看见就不看见”。

只有已婚的人敢坦然握住一个假阴茎,坦然进行每一步工作。

在旁边一栋楼,黑人的女儿也会来工厂陪伴自己的爸爸, 5岁的女儿有时候拿着假阳具在办公室跑来跑去,黑人丝毫不介意,他认为这也是性教育的一种,要让她去认识和了解,以及坦然面对性。

黑人说,有的同行,在资本的动力下也进入情趣用品市场试水,但总是拒绝做那些特别仿真的器具。一个赤裸的阴茎对于中国人来说还是太过于直接,“可能一个人生了5个小孩,但她仍然不知道性高潮是什么样的。”

在积美工作了18年,李丽珠的女儿也从刚出生到了进入大学的年龄。和大多数中国家长一样,李丽珠从来没有和女儿聊过性,也没有认真向她阐述过自己的具体工作,只是模糊地告诉她要“自尊”、“自爱”。

上一个夏天,女儿来到李丽珠的工厂体验打工。就这样,在某天早晨,母女俩一起走进了这个空间,满目的情趣用品映入女儿眼睛,19岁的少女坐在自己的工位上,触动她的不是那些塑胶阴茎,而是12个小时反复辛苦的工作。

18年前的李丽珠也是坐在这样的位置上,满手被这些塑胶、五金磨起了泡,回到宿舍一直哭到半夜,一个月后成了老茧,她才感受不到痛。

我到访积美的这天晚上10点,一位24岁的男性工人还坐在工位上,今天也是工作12个小时,他要把1500个长40厘米的假阴茎装进塑料袋里并完成塑封,这是一个为女同性恋设计的产品。完成一次塑封需要5个动作,他的手臂三角肌在一千多次重复之后总是酸痛。

中国的经济腾飞产生在这些枯燥重复的动作中。上个月,他还在隔壁的比亚迪汽车厂生产汽车座椅,恰逢淡季,每天只工作8小时,每周工作5天,剩下的空闲时候对他来说太多了,他需要更大量的工作,于是他来到了积美。

他神情认真,虽然才24岁,但已经来深圳工作9年了,他看起来比同龄人成熟,一边工作一边和我说,“成熟是要付出代价的,代价是自由”,“我小时候看着父母打工,想着自己不能重复他们的命运,没想到还是一样,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他和他的老婆刚拥有了一个儿子,他要回到出租房去,他想打破恶性循环。

和南中国任何一个参与经济腾飞的工厂无异,积美是被重型机械、金属、塑胶,以及不停歇的工人所塑造的。坚持不懈的工人是这间工厂成功的原因之一,他们在车间里重复劳动,为世界持续输出快感。

特异之处在于,机床里吐出来的是彩色的阴茎,工人用烈火炙烤它,大多数中国人对这样的物品不是很熟悉,但它其实等同于一双Nike运动鞋或一条牛仔裤,被打包好,从中国送往世界。

世界卫生组织定义说:“性是生物的、心理的、社会经济的、文化上的、伦理上的和宗教上/精神上的诸因素相互影响的结果。人类的性是人类之所在、之所知、之所思和之所做而获得的或所表达的有关性的所有方面的总和”。

尽管未必会使用到这些情趣用品,但通过制造、触摸、感受、认识它们,来自深圳的工人们也以自己的方式,参与进人类对性的探索和发展中。

图片拍摄/制作:朱广立&王翡超  责任编辑:曾鼎

感谢“偶尔治愈”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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