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里的变装秀,一群人的性别折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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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种生活,以白天和黑夜为界,
在一个人身上形成了两种折叠起来的性别。
演员山鸡在钢管边跳舞。摄:Jams/端传媒
小城里的变装秀,一群人的性别折叠
作者:鸟鸟,首发于 端传媒,摄影师Jams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81226-mainland-southwest-drag-race/
晚上11点半,这个广西小城中心的街道已几乎看不到行人。
但拐进一条小巷,在彩色灯牌下寻着吵闹的歌声上到二楼,进入被称为「二楼酒吧」的gay吧里,夜晚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它由居民楼二层的一间商铺改成,只有一百多平米,正中一侧有个三平米的舞台,墙上一块大屏幕播放mv,舞台对面另一侧一根钢管从地面直插天花板,许多客人看见总忍不住要攀上去耍。
整个大厅摆了11张木桌子,黑色木纹上刷着油腻腻的棕漆,是在南方露天大排档常见的。天花板上旋转着彩色的灯球,桌边永远有人拿着话筒对着屏幕唱歌,整个酒吧看起来更像一个能坐60人的ktv包厢。
现在这个「包厢」里坐满了男人,每张桌上都堆满了啤酒、花生和拍黄瓜。
男人们围着桌子互抛媚眼、劝酒、猜码。桌子底下,一人的手看似不经意地搭在另一人大腿上,还有的揽着另一个人的腰,大腿互相触碰又分开。
雄性荷尔蒙随着香烟的烟雾上升,弥散到整个酒吧,空气里一股刺眼的烟味。但所有人都兴致勃勃。
同志酒吧正中一侧有个三平米的舞台,舞台对面另一侧有一根钢管,许多客人看见总忍不住要攀上去耍,加上桌边有人拿着话筒对着屏幕唱歌,整个酒吧看起来更像一个能坐60人的ktv包厢。摄:Jams/端传媒
今天是长假前夜,许多人下班后从周边城镇和临近城市赶来,还有人跟酒吧老板L确认了今晚会有变装表演才专门过来,就为了热闹一番。
一个约一米六五高的中年男人,端着一盘拍黄瓜和一盘炸鸡翅从厨房出来,绕过吧枱走到客桌边放下,隔壁桌客人叫住他:「山鸡,来喝一杯。」他咧嘴笑说:「要表演了,完了再跟你喝。」
这个叫山鸡的男人回到厨房,洗手,再出来穿过人群,走到酒吧另一头的化妆间,打开灯,坐到化妆镜前。
离演出只有半小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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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与其说他在扮演某一类女人,不如说他在扮演某一类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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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鸡总是第一个来化妆。
从酒吧一年前开业起,他就在这里做舞娘,节假日和每个周末,几乎从不缺席。他总是比其他演员早到两个小时,义务在酒吧厨房帮忙做小吃、送餐。
化妆间用一块跟墙一样高的黑色灯芯绒帘幕,跟外面大厅隔开。两面不到一平米的化妆镜镶在墙上,构成一个直角的化妆位,映出山鸡的正面和右面。
镜面布满脂粉、手指印,几片黑色假睫毛粘在镜框上。两块窄板和地面平行镶在镜子下方,就成了化妆台,上面丢满用过的化妆棉、纸巾、粉扑和被掏空了的眼影盒。
这些都不需要在意,每个坐在化妆台前的人,都只专注地看镜子里的自己。
化妆中的山鸡。摄:Jams/端传媒
山鸡只要十几分钟就能画好一个妆。
在脸上拍上厚厚一层白亮的粉底,盖住脖子上略暗的肤色。眼睑处抹一团蓝色眼影。黑色眼线笔从眼角一直勾画到眼尾,延伸出一条长长的眼线。从镜框上摘下两片假睫毛粘好。腮红从颧骨开始往外打转,两团粉红像浮在牛奶上的两颗红枣。唇膏总是经典大红色。有时,还会往眼睛下面贴几颗水钻。
这时,一张平淡南方男人的脸,变成了一个立体的五彩粉盒。
化妆中的山鸡。摄:Jams/端传媒
接着,他开始用梳子慢慢梳理波浪卷假发。这是几年前从批发市场花了50块买来的。
他有些得意,别人戴这个看起来像怪叔叔,他戴就是一个俏妇人。
假发要用手指长的发卡跟原本的头发别紧,不然走路时会往后掉。他用了两个带大花的发卡,画龙点睛。
化妆中的山鸡。摄:Jams/端传媒
今晚他的服装仍是那套常穿的蓝底白花日式和服。粗糙的化纤料子,被洗得有些稀了,看上去有些年头,但舞台灯光一照,只看见它折出漂亮的蓝光。
他把自带厚棉垫的黑色胸罩套到背上,从前面扣好,再把罩杯转到胸前,随手从化妆台底下捡起两个气球,吹气,扎紧,一边一个塞进胸罩里。
最后穿上10厘米的黑色高跟鞋,原本个头不高的山鸡顿时挺拔起来,声音也不自觉地高了两度。
化妆间。摄:Jams/端传媒
装扮结束后,还有一个必经的仪式。
站在镜子前,侧着身子,挺起胸。这个49岁的中年男人,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变成一个脸上挂着腼腆笑容的少妇,颧骨上的两坨粉色特别耀眼,长长的假睫毛下,眼皮翻出一道妩媚的光芒。平日里因为轻微龅牙总是微微张开的嘴唇,此时刻意娇俏地抿紧。
这是他心里的女人的样子,细致,娇媚,又有些内敛。
最后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抛个媚眼,一次变身完成了。
山鸡变装完成。摄:Jams/端传媒
莉莉是第二个到的演员。今年24岁,大学毕业两年,做演员近三年。
他今晚选的是一条漏臀牛仔短裤和一件蓝色亮片露脐短T,脚下是他最爱的黑色罗马高跟凉鞋,装束简单,又性感撩人。
莉莉今年24岁,身高一米七五,身材细瘦,眼睛大,颧骨高,嘴唇和脸细长,大学毕业两年,做演员近三年。摄:Jams/端传媒
莉莉一米七五,身材细瘦,眼睛大,颧骨高,嘴唇和脸细长。
他把齐肩长发染成金黄,上台前喜欢把眼影涂成棕色,加上细长的眼线,顿时让眼神变得幽深而灵动,不需要腮红,只抹上姨妈色口红,再扎一把高高的马尾,让发梢在挺拔的颈后轻快地扫过。
站在化妆间外候场时,右手拿着话筒,腰背挺拔,双腿大开,胯部有意地向右侧一歪,像足了高脚圆规,利落又潇洒——完全看不出来是个男性。
12点一到,演出开始。
演员走秀后,山鸡的经典独唱曲目《变色感情》配乐响起。
这首歌已经说不清唱了多少次,但山鸡仍总在节奏上慢了一拍半拍。他眼中演绎着妩媚的深情,身体却像在跑步机上一样甩着长袖紧追节奏。
台下的听众对他唱功好坏不太介意,许多人像看小品一般带着笑。一个不到30岁的年轻男子,讪笑着拿起大厅里的假花,弯着腰上去送给他,舞台两边响起呼应他的笑声。
山鸡脸上的两坨粉红顿时变成两朵花,在射灯下绽开。
和其他几位演员相比,山鸡的表演既不算肢体优雅,也做不到歌声动听,更接近于广场ktv的粗糙随意。
他总不忘维持一个「女人」的姿态,和台下互动,叫几声帅哥、说几声谢谢,就赢得其他演员都得不到的热烈响应,偶尔还有人送一点小费。
这种观众缘似乎才是他的杀手鐗,下台后偶尔还会去陪客人喝杯酒,应酬几句。
「人家来酒吧就是开心的,你唱得再好,不理人,人家也不甩你啊。你以为你大明星啊?」山鸡说,「够骚人家才喜欢。」
但莉莉不管这些。他选的都是Madonna、Lady Gaga或蔡依林的歌。舞台上,他是个凌厉的瘦高个,女高音高亢有力,甩手舞动作干脆,颇有几分麦当娜们的气势。
与其说他在扮演某一类女人,不如说他在扮演某一类角色,自信、坚韧,又狠戾——和周围推杯换盏、其乐融融的大排档气氛格格不入。
在那些被看成体现男性气质的角色里,莉莉从来都找不到归属。
2017年,《战狼2》在全国疯狂收割票房时,在片中以肉身阻挡导弹的吴京说过一句话:「少年娘则中国娘。」——似将民族自豪与一种强势的男性气概统一起来。
莉莉和基友们私下开玩笑说,自己做不了「战狼」,顶多是个「母战狼」。
他喜欢自己身上不被传统男性气概所规训的自由气质。
但他表演出来的这种亦刚亦柔难以说清的气质,即使在gay吧里,也似乎不被看好。台下总是反应平平,很少有人抬眼看他。
观众席中,每张桌边都有一两个歪着脑袋、斜着眼睛「娘里娘气」的人在撒娇。在这里,他们可以不做「男人」。
但这种对所谓女性气质的投靠,与莉莉表演的Madonna们骄傲又独立的气质是截然不同的。
或许,莉莉表演的,是台下顾客不愿买单的「另一种女性气质」。
表演者爽爽准备出场。摄:Jams/端传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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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在离酒吧半小时车程的家里,他只是一个刚下夜班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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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结束已接近凌晨一点,大厅里只剩下几桌客人。
山鸡陪一桌老客喝了几杯啤酒,回到化妆间卸妆。这时,他才看到女儿几个小时前发来的消息,说忘了带钥匙,在家旁边的旅馆开房睡了,等他回去再叫她回家。
女儿今年27岁,在一家保险公司工作,今年刚升职做了主管,每月收入有一万五,是山鸡收入的三四倍。在这个平均月薪还不到4000元的城市里,这已经很高了。
但山鸡看到女儿的消息,还是忍不住抱怨:「又忘!不是第一次了,每次都在外面开房住,要花多少钱啊。」
山鸡来自城市周边的农村,家里四个姐姐、两个哥哥,他最小。小时候贪玩,只读到小学五年级,15岁辍学回家放牛。在当时很正常,家里哥哥姐姐们也这样。
那时村里年轻人都在「勾妹」上竞争,好胜的他16岁就和一个小学女同学发生了关系。19岁俩人结婚,生了女儿,20岁带着老婆孩子到城里打工。夫妻俩攒钱买了一辆两轮车,拉着去卖煤,每个月能挣一千多,多的时候两三千,在1993年算是很不错的收入。
但只干了一年,他就觉得不能继续下去,「那个活就是做牛做马」。老婆继续推着车卖煤,他出去找地方学厨,一直到现在,做了二十多年厨师。
白天,他在一个快餐店,从早8点忙到晚8点,中间休息三个小时。这是他多年来主要的收入来源,也是大多数人眼中他唯一的样子。
2008年,他无意中发现,城里有一群喜欢男人的男人,叫做「同志」。一直没机会伸展的那个部分,彻底苏醒。他从此常常不回家,半年后就和老婆离了婚,自己带着女儿和儿子过。
提到女儿,山鸡脸上会出现一种矛盾的表情。像是自豪,又带有某种压力,彷佛在斟酌是否可以对眼前的人说那么多。
女儿争气,儿子却不务正业,最近还离家出走。这让他有些懊恼。他计划等儿女们都结婚了就退休,因为「儿女还不结婚自己就不干活,会被别人骂的。」
但如果儿子也是gay呢?如果儿子不想结婚呢?
「是同志就是啊,我也管不了……但哪有人一辈子不结婚的?不结婚人家不笑你吗?没有小孩人家不笑你吗?」山鸡有点激动。
山鸡总不忘维持一个「女人」的姿态,和台下互动,偶尔还有人送一点小费,这种观众缘似乎才是他的杀手鐗。摄:Jams/端传媒
十年来,在几个同志酒吧里,他是如鱼得水的「山鸡小姐」。在圈外,则是勤勤恳恳挣钱养家的离婚男人,前妻和儿女们至今不知道他的同志身份。
两种生活,以白天和黑夜为界,在一个人身上形成了两种折叠起来的性别。
不过,这两者慢慢变得不那么泾渭分明,山鸡开始将自己不甘平凡的一面向世俗生活里的人们展示。
比如,带要好的直人同事一起去同志酒吧看自己演出,向家人表明自己在做反串表演,去年回乡过年,他还在家门口组织了一场演出,自己换上女装登台唱歌,吸引了几十个来捧场的同乡。(这样的春节表演仍然在继续,成为山鸡最骄傲的事之一)
凌晨两点左右,几个从酒吧离开的客人站在路口打车。他们彼此间没有任何身体接触,甚至在等车时都不说话。那些相互撒娇亲昵的样子,都留在了身后的酒吧里。
山鸡骑着电动自行车,从他们身后经过。有人回头看了他一眼,但从这个剃着寸头、身材矮小的男人身上,看不出半小时前在舞台上穿着和服唱歌的「女歌手」的半点影子。
在离酒吧半小时车程的家里,面对女儿和儿子,山鸡只是一个刚下夜班的父亲。
而出租车又会把这些男人们带回一个什么样的家?谁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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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如果按美来定优劣,那些扮丑角的人怎么生存?
但他们也很受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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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鸡手机里一直存着一段视频,那是2012年6月10日,纯爱酒吧举办的第五届反串大赛。
山鸡穿着粉色吊带礼服,戴着和现在一模一样的微波浪假发,着浓妆,背后一对粉色羽毛翅膀,像许多90年代选美大赛里的小姐一样,右手叉着腰上站在台上,等待比赛开始。
他身边还有五个男扮女装、一个女扮男装的选手。和他们相比,山鸡显得肤色偏黄,个子和外形都更显出男性身体的粗犷。他也是其中年纪最大的,当时已经43岁,而其他人都只20岁上下。山鸡似乎并不在意这些,裹在那件修身的礼服里,对镜头露出羞涩而满意的笑。
山鸡特别珍惜在「二楼」表演的机会。许多演员因报酬低,一年来只演同样一支舞蹈,他却不停地出新花样,变换表演曲目、自己做服装等,对老板随叫随到,常帮忙做招待。摄:Jams/端传媒
镜头里,两百平米的演出大厅座无虚席,连舞台旁边都坐满了人。
吵闹的舞曲响起,选手们在主持人的介绍中往前走秀,介绍身高、体重、年龄、爱好,一轮过后再各自展现才艺,通常是唱歌跳舞,然后由评委打分。
和正儿八经的选美比赛不一样的是,这群同志们介绍爱好时,大多宣称自己「喜欢做爱」,没羞没臊地刺激着观众的神经,似乎变装给了他们释放自己的勇气。而观众们也默契地回报笑声。
其他选手都选了活泼热烈的舞曲,山鸡则唱的是一首悲情的白话歌。他踩着高跟鞋向前踱步,腰肢不停地摆动,左手撩起一侧裙襬,从高开衩的裙子下露出结实的大腿。
似乎为了显出娇柔内敛的「女气」,他不敢放声大唱,歌声游丝一般被配乐淹没,一转身,背后礼服的拉链被身子生生撑开一大片,白色胸罩的后围从礼服开裂处露出,特别显眼。
即使这样,下面的观众还是用欢呼声响应了他。
在风格各异的歌曲中,男扮女装的选手们演绎出来的「女性」大概是三种:一种青春妩媚,一种火辣性感,还有一种搞怪卖丑的「憨大姐」形象。
在他们不断用肢体和表情尝试接近这些形象特质时,携带着雄性荷尔蒙的身体与面部轮廓,仍然让人时常出戏。
但这「像」与「不像」、「女」与「男」间形成的些许反差和张力,模糊着观众们对性别的想象:你是在看一个男人,还是在看一个女人,或者都不是?
或许,他们是在创造一些全新的形象气质——同时僭越了两种性别,又仍游走在「男女」两极之间。
反串大赛并不按选美标准来定优劣,而是以节目创意、歌舞水平、观众缘等决定。当时纯爱酒吧的经理李副说:「如果按美来选,那些扮丑角的人怎么生存?但他们也很受欢迎。」
大概从2002年起,这个城市就有了第一批反串演员。当时人们手里的钱愈加宽裕,娱乐需求激增,几乎每个月都会在街头巷尾冒出新的舞厅、ktv、夜总会、酒吧。紧接着,泰国、越南等地的反串表演传进来,很快成为最抓眼球的表演项目。
见证过当年兴盛的才哥说,一个变装演员,每周在几个夜总会和酒吧轮番跑,表演、陪客人唱歌,一晚能赚5、600块。有的演员十几岁出道,没两年就成为各个大夜总会的台柱,每次演出前,夜总会提前把他的演出照贴出来做预告,招揽顾客。他们每到一处都随身带着几十套演出服,像明星一般。
男歌手拉拉在台上演唱。摄:Jams/端传媒
那样的盛景,让许多变装演员为了拥有更「女人味」的身材,长期服用避孕药,让胸部变大。才哥说,那段时间,这些演员几乎把市中心附近整条街的的避孕药都买光了。
2007年,李玉刚通过选秀节目《星光大道》走红,还举行自己的个人演唱会,「反串」这种形式似乎被更多人认可。同年,纯爱酒吧开业,李副和当时的老板「姨妈」组织起一支能唱能跳的反串演艺队伍,还专门请人来给演员们培训、编舞、排练。
这个几乎365天不停歇、每周都有新节目的反串舞台,使纯爱成为小城的文化地标之一,还被当地电视台邀请在节目中演出,有媒体称它是全国最好的反串演艺酒吧。很多人专程从外地赶来,只为看一场纯爱表演。至今,在一些贴吧(论坛)上,还能看到几年前有人兴奋地说起去纯爱「打卡」,就像炫耀自己见到了偶像一般。
在这里,许多人拥有了人生最高光的舞台时刻。歌手小柯、小利都是18岁从纯爱登台,迅速成为唱跳俱佳的台柱;40岁的拉拉原是一个会计,在纯爱作为男歌手出道;同样40岁上下的山村,原本是后勤,在这里自学成为钢管女王……李副对酒吧给演员们带来的改变非常自豪,「这里不仅是一个酒吧,还像一个医院,让接纳那些在外面得不到爱的人,还让他们登上舞台。」
莉莉也是其中之一。
2015年,音乐教育专业的他正读大三,因为一头齐肩长发,找实习时被一家教育机构拒之门外。一个朋友说纯爱酒吧在招演员,他就去了。老板姨妈邀请他参加反串比赛,莉莉没多想,报了名。
在纯爱的后台,莉莉第一次换女装,第一次穿上高跟鞋。
那是南方潮湿的夏天,大半个房间被彩色演出服占据,只有两台挂墙电扇,拥挤又闷热,但所有人都兴奋地挑选衣服、化妆、换装,体会着戴上胸罩、踏上高跟、垂着长发的奇妙感觉。
当凌厉的眼线让眼神变得飞扬,口红的光泽使嘴唇显得立体,把发丝往耳朵后面一别,莉莉在镜子里看到一个更生动的自己。
莉莉选唱的都是Madonna、Lady Gaga或蔡依林的歌。舞台上,他是个凌厉的瘦高个,女高音高亢有力,甩手舞动作干脆,颇有几分麦当娜们的气势。摄:Jams/端传媒
凭着从小到大的舞蹈功底和专业训练的演唱实力,莉莉拿到了那一年反串大赛的第二名,顺理成章在纯爱成为一个实习的唱跳演员。
而彼时,纯爱的演员已从全盛期的十多个变成五个,但对他来说,一切都是新鲜的开始。
直到3个月后的一天,姨妈突然微信通知,让他走。
早在2012年,纯爱经理李副就已感受到酒吧业整体大步走下坡路了。「每晚的营业额从3万慢慢往下降,到后来渐渐就开不出员工工资了。」
观众的新鲜劲淡去,反串表演开始缩水。
同在2012年,同志交友软件Blued上线,在四年内用户量达到了2700万。
社交网络的发达,给同志群体交友提供了更多便利和可能,也大量分流了同志酒吧、渔场(指公园、浴室、公共厕所等同志交友的公共空间)的人群,而直播、视频等多种在线娱乐方式又填补了娱乐生活,使酒吧表演等线下娱乐方式失去了原本不可替代的魅力。
「现在有『不撸帝』(Blued的诨名),人家都在网上约,来酒吧的就少很多。」近50岁的山鸡,自己也用「不撸帝」。
2016年,莉莉从学校毕业,去广州做ktv的驻场嘉宾,也就是挨个包厢问要不要歌舞演出。没有底薪,全靠客人给的小费。因为拉不下脸去讨好客人,他一分钱都没挣到,干了三天就回来了。
他回到当地同志酒吧驻唱。每周末晚上演两场,一场一百块。在那里,他认识了山鸡,山鸡介绍他到「二楼」酒吧表演。
那是2017年,「二楼」刚开业,老板L说,试用期一个晚上50块,等以后生意稳定了肯定会涨。
开业几个月,「二楼」的生意还不错,但涨钱的事老板没再提起。
那一年,市中心陆续开了几家同志酒吧,规模都在一百平米左右,只有纯爱的三分之一。驻场演员也大多是业余客串。用山鸡的话说,只要「能化妆、骚得起来」就能上台演出,反正客人们也只是图个热闹。
圈子里的演员来来回回就那几个,酒吧的客人也差不多就那些人,这边人多,那边就少了,火不火似乎全靠老板的人脉,偶尔有活动时会热闹一番。
2018年1月,经营十年的纯爱酒吧在微博发出最后一条消息,宣布停业。
有的纯爱演员进了直人「花场」做女歌手(以女性身份表演,不再冠上「反串」名称,主要服务的顾客是直男);有的去了别的城市寻觅机会;有的走上街头,成为了性工作者;还有的做了变性手术后转行。
大多数留下来的,都和莉莉一样,仍在各个同志酒吧表演,偶尔接商演,做做迎宾或「外籍嘉宾」跳泰国「人妖舞」。
近几个月,同志酒吧的生意普遍下滑,有的从来就没火起来过。「二楼」去年刚开业的几个月里,每到周末都爆满,现在即使节假有时也坐不满11张桌子。
纯爱酒吧的停业,似乎宣告了一个反串演艺酒吧时代的结束,当年能支撑起一个几百平米演艺大厅的消费市场,现在却连一百平米都填不满了。
因此,山鸡特别珍惜在「二楼」表演的机会。许多演员因报酬低,一年来只演同样一支舞蹈,他却不停地出新花样,变换表演曲目、自己做服装,对老板随叫随到,还常帮忙做招待。
「二楼」去年刚开业的几个月里,每到周末都爆满,现在即使节假有时也坐不满11张桌子。纯爱酒吧的停业,似乎宣告了一个反串演艺酒吧时代的结束。摄:Jams/端传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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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现在打开手机就是一个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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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反串表演的舞台真的萎缩了么?莉莉觉得不是。
「现在,打开手机就是一个舞台啊。」
90后的莉莉,是移动互联网的第一代原住民,一半生活根植于网络。最近他刚和一个网红经济公司签了约,等着被包装成「变装女王」定位的网红。
三年前,他刚进纯爱时就有人告诉他,他的风格和传统的男扮女装反串表演有区别,更接近于「变装女王」。他很快在网上搜到美国的变装表演节目《鲁保罗变装皇后秀》(RuPaul's Drag Race),顿时感觉找到了同类。
什么是变装?莉莉觉得,与反串的「男扮女」或「女扮男」不同,变装不是模仿,而是创造。它不是要变成另一个性别,而是塑造新的形象类型,甚至是两性之外新的存在。比如你可以变装成一个航天员,而不需赋予它性别。这比反串更富创意和挑战,也更叛逆、更自由。
与山鸡白天晚上两种人生不同,莉莉的人生一直是统一的。初中和哥哥吵架,被哥哥一句话捅破他的同性恋倾向,他被动地在家人面前出柜了。但爸爸却没有说什么,也不过问他的工作。这是他从小就在家里享受到的待遇:开心就好,别的不重要。
也许因为这样,他对于「自由」始终保持着敏感。
小时候爸妈为了让他跟着更好的老师学舞蹈,举家从小镇搬到城里。一起学舞的大多是女孩,男生只有一两个。但老师只看动作是否标准,从来不用「你是男孩要有男孩的样子」这种性别偏见来要求他们。这让他一开始在舞蹈里感受到的就是自由。
所以,虽然学了四年的音乐教育,但他却把舞蹈看成自己未来的发展方向。
因为比起跳舞,唱歌并不自由。
他喜欢的歌手周深,因声音柔美宛若女声而成名,却遭到许多攻击:「干嘛装女人」、「恶心」、「人妖」。
视频的弹幕里充满恶意的词,每一个都像砸中了莉莉自己,让他气愤不已。
莉莉的声音也是尖细的,从大学学唱歌到登台表演,他一直都以英文女声歌曲为主。周深遭遇到的恶意让他看到,歌唱领域仍在谨守「男女」性别的戒线。
你唱女声唱得再好,得到的只有变态二字评价。即使像李玉刚,这种已被包装成中国文化代表的反串名人,也不时面临同样的性别审判。
舞蹈却不一样,尤其爵士舞,是对各种性别气质更包容的一个世界。
「爵士舞里没有男也没有女,只有好看和不好看。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发挥,跳出自己的风格。」
90后的莉莉,属于移动互联网的第一代原住民,一半生活根植于网络。最近他刚和一个网红经济公司签了约,等着被包装成「变装女王」定位的网红。摄:Jams/端传媒
许多反串表演都在追求「越像女性越好」,如纯爱酒吧最受欢迎的泰式「长甲舞」,实际上是引自泰国的人妖舞,讲求身段动作都突出柔媚的女性美。这也是许多商演最喜欢的一种表演形式。没有稳定收入的莉莉,其实只要花几百块买一套「人妖」服,就能接这类商演。
但那不是他真正想做的,「今天的长甲舞,和十年前一模一样,没有创意,没有发展」。
他每天往舞房里跑,把对自由的向往寄托在舞蹈中,又把「变装」的元素融进舞蹈里。
但即使在他痴迷的爵士舞世界里,他一样经历过「性别折叠」的尴尬时刻。
一个周末的晚上,莉莉参加了所在舞蹈室的街舞比赛。不到40平米的舞蹈教室挤满了参赛选手,其中一半是不到10岁的孩子和他们的家长。
莉莉特意带了自己最喜欢的一套变装服和高跟鞋来参赛,却在到场前收到舞蹈老师的消息,告诉他「今天现场孩子比较多」。
于是,莉莉默契地放弃了换装,穿着夹克牛仔裤上台表演。
但不到一分钟,负责放音乐的人突然切歌,让莉莉站在原地懵了一下。当音乐再次响起时,他一时没跟上节拍,周围的声音也混乱起来
一个候场的孩子突然大声说:「他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啊?男孩头发为什么那么长?」
这句话像针轻轻扎到莉莉的耳朵里,他之前的勇气瞬间泄掉了。
捱完三分钟,音乐一停,他立刻逃离了现场。
十年前,李玉刚通过反串表演成为网红,两年前,罗志祥因在一档真人秀节目中塑造出了反串角色「朱碧石」再次走红。这些被一些学者看成是「社会对反串表演日渐包容,性别刻板印象被日渐打破」。
但直到现在,莉莉们仍旧时常面对着「性别折迭」的障碍。
在国内,跨越性别的表演总以「反串」的名义让人接受,但在舞台之外,每个变装者都要面对关于性别的疑问,哪怕它们不带恶意,也仍让处于性别边缘的演员们感到尴尬。
性别这种被看成自然而然的分类方式,当有人试图跨越它时,旁观者们总是需要多一些时间去接受和理解。
莉莉明白,这中间的每一点空间,都需要他们自己去打开。
又过了两天,他报名参加了另一个街舞比赛。
在一群围观者中,他蹬着高跟鞋,甩开长发,完整地跳完了自己的舞。
作者:鸟鸟,首发于 端传媒,摄影师Ja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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