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女人,我只是想参加亲人的葬礼

封面图片来源:http://sensanostra.com/i-am-a-woman-therefore-i-am

原文初载于"荷兰在线": helanonline.cn

前几天奶奶去世,我去参加她的丧礼。奶奶少言寡语,一生都没有离开过那个北方的村子,除了去市里的医院看病。在我的记忆中,奶奶吃饭时总是坐得离餐桌边很远,只夹离自己最近的那道菜,或者上一顿的剩菜。爷爷是不下厨的,也不洗锅洗碗。开水是奶奶烧好灌到保温瓶里,如果水没了,爷爷说想喝,哪怕是半夜,奶奶也要起来去厨房起灶烧水。家里的收入全部归爷爷掌管,即便是在奶奶生病的那几年,别人来看望时给点钱让她自由支配买点吃的,最终钱还是被爷爷拿去。当然,这不能说明爷爷有什么不对,又或许奶奶也早已习惯不质疑不挑战爷爷的权威。依旧是那句话,不必苛责个人,这是整个社会的状况。

在一个中国典型的北方农村,女性难以跳脱出刻板的性别分工,尤其是从属于男性的角色。而这次回去参加丧礼,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我的角色的缺失,而这种缺失仅仅因为我的性别。

在我的老家,下葬之前,遗体会在家中停放不超过三天。在第三天入棺下葬之前的两个晚上,儿子和儿媳要守夜。这一习俗中,儿媳是做为“自家人”的身份出现,嫁到这家,就必须履行如同儿子一样的责任。女儿是嫁出去的,不守夜也没人责怪。但是赡养义务女儿一样要尽到,且通常比儿子面临更多的困境,比如我的姑姑们轮流来照顾奶奶(当然儿子们也参与轮班),不仅要面临工作随时可能会丢的风险,外出打工的更是即将失去生计,还要面临丈夫和婆家的抱怨。我陪着爸爸守了一夜,那时心中还想,虽然逝者长已矣,但能参与到这些仪式当中,也是最后可以尽心的方式。然而这种参与的幻想在第二天就被打破。

下葬之日的一大早,所有直系亲属要穿好白色孝服,儿子儿媳要在头上和腰间系上麻绳,他们的丧服还有其他一些细节上的不同,以区别于他人。这里就明显出现儿子儿媳身份的重要(血脉的直接继承者)。侄子几乎等同儿子参加(同宗同姓)。女儿此刻尚不披麻戴孝,因为程序上她们是要从外地或夫家赶来奔丧,因此便服来到亡人遗体前,哭丧的任务也主要由女儿和儿媳承担,称为丧妇(男性的角色设定通常都是不能嚎啕大哭的)。哭得不够惨烈还会被责怪不孝。

入棺之时,通常会将亡人生前的衣服随着放入棺材,而这部分衣物也通常由女儿或儿媳挑选,因为儿子对衣服放在哪里恐怕都知之甚少。入棺之后,儿子媳妇跪在两侧,需向来吊唁的客人跪拜。对他们同辈或长辈的客人,则必须出门跪迎。与我同辈,也就是孙辈的客人,则由孙子跪谢。而我,什么都不用做,即便我想做,也做不了。实际上,我很想去做,可能不仅出于作为家庭一份子的参与感,更多是想与男性有同样的资格,但是,我没有选择权。一句“习俗”便只能任由他们剥夺我的意愿。

在所有客人到齐之后,有一个非常隆重的吊唁仪式。茶房(专门帮人料理红白事的)通常会依照与亡人的关系请客人成组进行吊唁,比如我的几位姑父会一同跪拜,然后请排位最长者单独到祭台前完成仪式(过程挺长,也很有仪式感,这里不细加描述)。这个过程中,孙子会一直跪在灵堂两侧。我又想参与了,可惜依然不允许。我曾跟朋友说过,如果我偏要跟我弟弟一样跪在那里会怎样,ta说,他们会把你拉走的,破坏了仪式。或许吧。

吊唁结束之后就是将灵柩上钉、出殡。长子是唯一有资格喊出“上杠”及摔盆的人。起棺运往墓地这个环节是最让人悲痛的,所有子女孙辈都要跪送,也是最后一次与亡人告别,尤其对于家族的女性来说更是如此,因为女性是不可以参与出殡的。我对其他男性子嗣说,我也想扛幡(引魂幡只能由长孙扛着),他们说,有你弟弟就不能你来扛;我说,我也想去看着奶奶下葬,他们告诉我,女人不兴去的(习俗不允许去);我说如果我硬是要去呢,他们说,既然不允许你就别去了。

更让我不平的是,我父亲和叔叔的哥们儿(俗称结拜兄弟,但通常只是比较好的朋友罢了)却可以一同前去,为何奶奶的亲生女儿、儿媳和孙女却没有资格参加这个最重要的仪式(亡人在这个世间最后的时刻)呢?仅仅因为她们是女人吗?


来源:http://quotes.lifehack.org/media/quotes/quote-Helen-Reddy-i-am-woman-hear-me-roar-in-30855.png

讲述这个私人的故事,我想表达的是,我理解习俗即是习俗,无法苛责短期内改变;而且那些遵守着习俗的人,多数都抱着极大的善意,希望用遵守习俗的方式,为亡人亲属及后人祈祷庇佑。在整个丧礼过程中,我能够感受到他们并不是有意忽略或歧视女性;而正是这种“不是有意”的真实,才正呈现了女性的地位:在需要尽义务时,女性的付出必不可少,在享有权利时,女性被剥夺了资格,甚至没有人会过问她们是否愿意。

**婚丧嫁娶这些所谓传统仪式中,女性的角色要么是缺失的,要么是从属的,要么是工具的,而基于“为了家族和后代兴旺”的美好意愿和“传统习俗”的约束,至今尚未发生根本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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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努力地走在性别平权的路上,也许因为我还处在悲痛的情绪之中,我悲观地认同一位好友的观点:再多的思想和理论,在“不合时宜”的场合,在这种强大而真切的现实中,似乎都好无力。